時間:2018-03-20 11:05來源: 作者: 點擊:次
作者:范文兵/上海交通大學建筑學系教授
又到了一年一度中國建筑界刷屏的日子,因為普利茲克獎(以下簡稱普獎)頒布了。
中文媒體,無論是否建筑專業(yè),都似乎有視該獎為建筑界“諾貝爾獎”的傾向。很多同行和學生們,一周之前就在零星談論。謎底一經揭開,各種評論紛至沓來,無論高興或失望,群情之亢奮,似乎在過一個專業(yè)圈子的春晚。
我自己對普獎則是一年比一年漠然。得知今年的獲獎者是印度建筑師巴克里希納·多西,我第一反應是想起,去年曾把他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大型專展《棲居的慶典——真實·虛擬·想像》作為本科二年級的設計課入門介紹給學生,并在現場做了仔細分析。借助這次獲獎的契機,我可以讓學生再次回想那次高水準的專業(yè)展覽,并與他們看到的建筑行業(yè)或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,貌似時尚大牌、實質粗鄙膚淺的“小時代”做一次對比。
認知錯位
從我個人的認識來看,普獎能在中國同行及媒體中產生這么大的反響,這與普獎的創(chuàng)立發(fā)展時機有著密切關系。它恰好與中國建筑學專業(yè)由封閉到初開大門的時間呼應。
普獎設立于1979年,當時的國際建筑學界(就是所謂“與國際接軌”中的“國際”,即由歐、美、日組成的國際)尚處于從現代主義后期向后現代主義轉折之時,“專業(yè)主流話語”的面貌比較清晰,幾乎沒有能跨越第一、二、三世界,以全球建筑作品為關注對象的獎項。加上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上對“獎”所代表的權威的集體遵從,以及國內同行信息的相對匱乏,輔以面對“國際”時的不自信等諸多因素,有意無意之間,普獎在中國就被推上神壇,擔負起權威風向標的作用。而在國內當時相對封閉的專業(yè)環(huán)境中,正是借助一個個獲獎名單與作品集的陸續(xù)出版,中國的建筑學人開始熟悉普獎視野下選擇出的一眾大師。
隨著歐美文化、藝術、社會學等領域中主流與他者的爭斗,“國際”概念不斷擴大,越來越跨越了傳統(tǒng)歐、美、日的“國際視野”。與此同時,建筑學專業(yè)話語也走進路徑交錯的迷林之中,F代主義之后,很多新起潮流未曾展開即轉瞬即逝:技術流、人文流、(批判)地域主義流、資本流,都曾試圖充當主流填充空白而不得;所謂多元、平權,每個人都能成為15分鐘名人的原子化評價體系日益蓬勃。
因此,今天的建筑學里沒有哪個聲音膽敢聲稱自己是主流,也沒有哪個大師會取得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基羅、現代主義時期柯布西耶等人的地位。這一切,讓習慣了達爾文線性發(fā)展觀、希望有明確指路牌的國內同行們,越發(fā)摸不到頭腦。還曾出現過集體向后現代主義、解構主義會錯意的時刻。1980年代中后期到1990年代中后期,中國建筑界按照現代主義、后現代主義、解構主義這種線性代發(fā)展觀,以為建筑主流不斷向前發(fā)展,殊不知后兩者都不過是短暫現象,并沒有動搖現代主義一統(tǒng)天下的狀態(tài)。因此,大家愈發(fā)希望普獎這個風向標能夠揭示出“正確趨勢”。
但普獎改變不了建筑學現狀,也無法提供主流趨勢。而在國人心中,獎項是一個分高低的工具。我看到國內同行對結果爭辯的言論,多聚焦在誰比誰更牛、誰才更有資格的層面。但這是普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,不僅因為“文無第一,武無第二”,也是其潛在目標所決定的。
把普獎放到美國現實背景中看,在美國社會,尤其在其精英知識分子圈里,各種政治正確的壓力日益廣泛,同時大家生活在一種個體意識極強的文化中,加上前述的建筑學專業(yè)走入迷林狀態(tài),因此國外同行很少會對某個建筑獎產生群體性“春晚式”關注。
所以,在美國,影響普獎自身取向的,更多是社會文化環(huán)境,而非建筑專業(yè)上的壓力。這使得普獎越來越變成一個社會行為,而非專業(yè)行為。當然,獲獎人肯定是具備相當水準的優(yōu)秀建筑師。但獎項給誰,主要是為了表明價值觀——它必然是美式政治正確的,必然會是四平八穩(wěn)、鋒芒較少的,也必然不會引領專業(yè)發(fā)展。
而今年多西獲獎,以我之見,其實是一個向逝去的現代主義致敬的行為,再加上他的印度身份,更是異常政治正確,完全符合普獎現在的發(fā)展趨勢。
當然,西方的政治正確壓力,在中國可能難以體會。它是在傳統(tǒng)主流體系中,試圖納入性別、種族、國別、邊緣和非主流的平等權利。政治正確的禁忌越多,人們就越不敢去觸碰那些界線。如果說,政治正確在西方已經開始有束縛創(chuàng)造力與思維自由的傾向,那么,中國恐怕還沒有進入這個階段,反而是要去補相應的課,以擴充我們僵硬的視野。比如性別平等在公共空間中的實現、城市空間中不同階層的社會正義與平等等議題。
此外,中國大眾媒體及公眾因王澍2012年獲獎而被激發(fā)出民族情緒后開始關注普獎,歷時數年仍熱情不衰,由此也反證出普獎的社會屬性。在歷經了30年大建設的中國,建筑與城市的改變,是每個富裕起來的中國人日日面對的現實。而品位、設計、藝術等一系列關鍵詞,業(yè)已成為今日中產必備的話語。所以中國當下,把普獎放到社會文化領域看待,似乎比把它放到建筑專業(yè)里看更有價值。
專業(yè)評價
現在評判一個設計作品或設計師時,我會給自己兩個不同的角色定位:教師和專業(yè)評論者。作為專業(yè)教師,每當有本科學生說,某個老師水平有問題,我都會告訴他一個標準答案(絕不是怕人事麻煩的推脫之詞):本科階段,每個老師做的東西都有值得你學的,要耐心分析下,你可以學到什么;而作為專業(yè)評論者,我可能會對一大半發(fā)表出來的作品和所謂評論,搖搖頭,認為不值一說。
這其實就是我對普獎的態(tài)度。選出的肯定基本質量不錯,但在專業(yè)上不一定是先鋒的、能預示某種趨勢的。
以多西為例,如果硬用專業(yè)評論者的眼光做分析,我認為,他早期、中期有很多其恩師柯布西耶和路易·康的影子,從大布局到中間尺度,一直到細部,都學得非常到位。在1950年代的結構熱里,他也有探索,一點兒不落伍于歐美潮流。但他一直是以一個學生的身份,在學習一套成熟的東西,個人性的創(chuàng)造并不多。
而一些媒體,把多西以聚落、參與、模塊組合等方法進行的貧民窟改造,提煉為“為百姓設計”的煽情標題,我看了好久,沒看出特別的意思,有些流于表面。而一些結合氣候,半開放公共空間的設計,倒是有些新意。隨著年齡漸長,多西越來越回到“他那個年紀的印度根”,離中青年時熟練掌握的、被柯布西耶和康過濾一道的“印度性”越來越遠,也與各種歐美潮流(比如他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緊跟潮流的結構熱)也沒什么關聯(lián),這點我覺得很有些意思。但這些還不足以構成一個學說、一個觀念、一套做法。?
還有很多獎項需要關注
建筑界其實還有很多有價值的獎項,每個獎項榜單都暗含了評判某類建筑師與建筑是否優(yōu)秀的一種標準。希望無論專業(yè)還是非專業(yè)人士,第一,要多看獎項開眼界;第二,不要簡單用水平高低、排排座的觀念看待獎項;第三,嘗試在多種獎項中,尋找適合自己的路子。這三點建議,也算是回應當下建筑學專業(yè)迷林的現實。
我想介紹如下獎項:
1、歐洲的密斯獎——高端、學術、基礎、低調,適合做本科基礎設計教育的主要標準;
2、普利茲克獎——近幾年政治正確至上,可以結合業(yè)界背景及社會文化背景一起討論,體會作為一個文化現象的建筑是如何被需求、塑造、傳播的;
3、阿卡汗獎——有明顯地域傾向,需要仔細辨別,其標準的政治正確與作品的政治投機;
4、AIA(美國注冊建筑師協(xié)會獎)、RIBA(英國皇家建筑師獎)等各個國家行業(yè)協(xié)會的獎項,是打包混雜的,包含了各個國家當時當地的多種訴求;
5、還有BBC獎、網站獎等等。
這兩天看有關普獎的言論,我腦海中總出現一組對比圖像(主觀感受,若冒犯到誰的感情,請諒解):哥倫比亞大學一位前幾年去世的教歷史理論的老教授,照片里70多歲的他,穿皮褲、騎摩托、住廠房,我從中能閱讀出一種真“朋克”感;而剛當選AA校長的女學者,穿著很朋克,但明顯是精英“小世界”中的人。這就是那個曾充滿勇氣、破字當先、擁有主流高音的學界/業(yè)界,與當下精致、安穩(wěn)、無力又政治正確的學界/業(yè)界的差異。
建筑學已然中年,已很油膩,能否突破,不在于某個獎項能否指明方向。一個獎一點兒也不重要。既懂潮流又超越潮流、有視野和行動力的個體,才是最后的破壞者與創(chuàng)造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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